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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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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紐約的第二個周末,瑪德琳帶著貝爾納黛特去看了一場美國芭蕾舞劇院帶來的表演。

那是有著世界六大芭蕾舞團之一美稱的夢之隊,瑪德琳曾經是那裏的成員之一,差一點就能擔任首席。

如今,她又回到了這裏,貝爾納黛特發現瑪德琳對於這裏的熱愛和眷戀就像她從未離開過一樣。

她們在最好的位置上欣賞完了整支舞蹈《睡美人》,然後瑪德琳帶著貝爾納黛特來到了梳妝室,見到了現在的首席舞者——索菲婭·本尼特。

她們在那裏停留了許久,其他的舞蹈演員都換好常服陸陸續續離開了。

貝爾納黛特站在梳妝室暖暗色調燈光滋生出的陰影裏,背靠著墻,和索菲婭的影子挨在一起,聽著影子朝她驚訝地說:“我第一次見到可以和我說話的人,我是說,你看起來當然不是影子。這很奇特。”

奇特是怪異的美化詞,不過貝爾納黛特確定對方沒有惡意。

她在征得瑪德琳和索菲婭的同意後,獨自來到後臺準備登臺的地方,看到被還沒熄滅的鎂光燈隱隱約約地穿透緊閉著的酒紅色天鵝絨幕布,投下深紅色的暗影在自己身上。

這種朦朧暗沈的色彩流動在女孩蒼白的肌膚上,積澱出一種古典油畫般的豐富韻味。

她掀開幕布來到舞臺,開闊的空間和明亮的光線吞沒了她,身後的幕布重新無聲合攏。

空無一人的劇院很寂靜,塗滿地膠的舞臺地板防滑性相當好。這是一個讓人想要情不自禁跳舞的地方,是一片豐沃的土地,等著時間一到,舞者們紛紛上場後就開出驚艷的花朵。

貝爾納黛特站在光海中間,深吸一口氣,想象自己面對著萬千觀眾,腦海裏回想著睡美人的音樂,緩慢而優雅地擡起雙臂。腳上的帆布鞋並不適合立足尖,她只能墊墊腳過幹癮,然後坐在地板上看著自己的影子。

要是有一天,她也能跟瑪德琳和索菲婭一樣,以首席的身份站在這裏,那就好了。

“一定會的。”影子活動了一下肩膀,然後逐漸站起來重新坐在貝爾納黛特身邊,雙手撐在地上,雙腿交疊在一起翹著腳尖晃晃悠悠,“別忘了,我們可是有雙倍的努力。”

貝爾納黛特被影子的話弄得微微一笑。

芭蕾是瑪德琳帶進她生命裏的東西,貝爾納黛特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深信著自己的生命裏只會有它。就像那些精品店裏的舞女音樂盒,一直不知疲倦地旋轉,直到她再也站不起來為止。

但是生命從來不止芭蕾這麽簡單。

……

再遇到貝爾納黛特是在周二中午的食堂裏,彼得在排隊的時候看到了她,那時候她正在挑選午餐需要吃什麽,手裏的盤子裏放著一瓶檸檬水。

她好像很喜歡喝檸檬水,還有那把大得怪異的黑傘,連從教學樓到餐廳這點距離都會撐著。

其他年級的人之間早就在傳,這個有著一頭漆黑長發和蒼白皮膚的女孩說不定是個吸血鬼的後代,所以才在每個陽光明媚的天氣都撐著傘,不讓自己被太陽曬到哪怕一丁點兒,也不願意和其他孩子一起坐校車上下學。

“說不定她的綠眼睛也是假的,戴了隱形眼鏡。”彼得聽到自己身後的一個女孩子這麽說到。

“那只是因為她有東亞那邊的血統吧,我聽說東亞那邊的女孩子都是怕曬黑的,所以才帶傘,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另一個女孩不以為然地說。

“聽說她是從西雅圖搬過來的,那邊的天氣最適合住吸血鬼了。”

“你暮光之城看多了吧,都讓你少看點那種戀愛小說。”

所以最近彼得發現關於自己的話題少了些是真的,不是幻覺,因為新來的貝爾納黛特替他轉移了一部分——新生總是這樣,都要經歷過這一關,美國學校的特色如此。

他想起貝爾納黛特也沒有父母,只有外祖母和她生活在一起。

相似的經歷和家庭,讓年僅七歲的彼得·帕克突然再次有種和這個比自己大了三歲半的女孩同病相憐的感覺。

到現在為止,他在這裏還沒有一個朋友。

當然,除了迪克他們這群在學校橫行霸道慣了,又對他“格外照顧”的功勞以外,也和彼得本身長相過於秀氣又性格靦腆,整個人就是標準的花瓶書呆子形象有關系。

誠然在有些情況下——比如感到尷尬或者對話題很感興趣——他可以話癆個沒完。但是其他時候,他更傾向於自己默默地刷爆內心小劇場。

與眾不同和獨來獨往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事,那只會讓你成為那些精力過剩又滿腦子惡作劇想法的孩子們的首選下手對象。

在貝爾納黛特端著一盤雞胸肉蔬菜沙拉和一個蘋果,準備離開隊伍去尋找座位的時候,彼得身後的珍妮弗突然側身擠出隊伍攔在她面前,用一種虛偽而惡意地眼神挑釁地看著對方:“聽說你報了室內乒乓球體育課?”

貝爾納黛特眨眨眼,沒回答,臉上的表情也淡淡的。她只是莫名地覺得這個女孩的聲音有點耳熟,好像在哪兒聽到過。

彼得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珍妮弗把貝爾納黛特的沈默歸類為恐懼下的懦弱,繼續刻薄地說道:“怎麽了,難道去室外接觸一點太陽光會把你燒死嗎?還是會讓你閃閃發亮,吸血鬼小姐?”

說完,她立刻裝作受驚般地跳開:“天哪,我剛剛揭穿了一個吸血鬼的身份!如果我明天沒來上課,我一定是被她殺死了!”

食堂裏其他人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貝爾納黛特徑直走開,坐在一個陽光夠不到的角落座位裏,聽著周圍人對於她對陽光躲避的低聲討論,打開檸檬水喝了一口,開始吃午餐。

彼得迅速拿好自己要的東西,然後走向離貝爾納黛特較近的唯一的一張空餐桌,卻被迪克和他的同僚們搶了先。迪克故意撞了彼得一下,讓他手裏的土豆湯灑了出來,在襯衫上暈開了一片,還有些濺到了彼得的眼鏡上,立刻模糊了他的視野。

這下該死的好了,視線裏的一切都簡直就像去年聖誕節梅姨送自己的褲衩一樣,花到窒息。彼得想。

“哎呀,不好意思。”迪克誇張地說道,往座位上一坐,“我剛剛沒看到你,你太矮了。”另外的同伴立刻嬉笑著附和。

眼鏡被弄花以後,彼得下意識地想要去擦,卻騰不出手來。他咬住牙。

貝爾納黛特放下手裏的刀叉,看向迪克略微皺了下眉,然後對彼得說:“你要坐這兒嗎?”

“謝謝。”他將餐盤放到貝爾納黛特對面,接過她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眼鏡重新戴上,看著對面低頭認真吃飯的女孩猶豫了一會兒,說,“你最好小心一點。我是說,迪克會欺負那些幫忙的人。”

“這就是為什麽他們欺負你的原因嗎?”貝爾納黛特擡頭,冰綠色的眼睛像塊光滑的翡翠一樣投影出彼得的樣子。

彼得楞了一下,轉了轉手裏的湯匙:“是啊,所以你小心一點吧。”

他的警告是有道理的,至少當貝爾納黛特站在走廊上,看到自己的儲物櫃門上被貼滿用鮮紅馬克筆寫著“吸血鬼”和“吸血鬼滾出學校”字樣的筆記本紙的時候,她就知道了。除了寫著吸血鬼的紙,甚至還有兩串十字架在門把手上,地上一灘不知道哪裏來的水漬。

周圍的人要麽投來異樣的目光,要麽習以為常地走開。貝爾納黛特面無表情地將它們一一撕扯下來揉皺成團扔進旁邊的垃圾簍裏,可是最高的一張無論她墊腳也夠不到,她想了想,索性就讓它在上面貼著了,正好還能當個標志,老遠就能一眼看到。

她打開儲物櫃的門,一只有裝煎蛋用的盤子那麽大的黑色巨型蜘蛛立刻掉在了她的腳上。

貝爾納黛特渾身一抖,手裏的書本立刻失去平衡散落在地上。她慘白著臉色尖叫起來,連連後退撞到其他人後,直接腿軟地跌坐在地上,還不停顫抖著朝後縮。

直到周圍的人都在看著她狼狽的樣子大笑起來,貝爾納黛特才驚魂未定地看清那只是個逼真的蜘蛛模型。

這時,珍妮弗從人群裏擠出來,從地上撿起那只蜘蛛玩具沖貝爾納黛特威脅性地晃了晃:“上次也是你把帕克那家夥從女廁所救出來的吧?真有你的,這麽樂於助人,現在感覺怎麽樣?”

貝爾納黛特這才想起來了,上次在廁所裏的時候,把老師叫過來敲門的女孩就是她。難怪珍妮弗的聲音聽起來會有點耳熟。

看起來她和迪克是一夥的,珍妮弗負責恐嚇女孩子,迪克就負責恐嚇男孩子,彼此之間還會有些合作關系,比如上次彼得在女廁所的遭遇。而自己就像彼得警告的那樣,已經成了他們的新目標。

眼看著珍妮弗抓著那只蜘蛛玩具就要朝她的臉貼過來,貝爾納黛特立刻觸電般地爬起來,拼命想要離那個巨大的蜘蛛遠一些,臉色依舊非常蒼白難看,手還在抖,胃部因為恐懼而痙攣著,喉嚨發酸,像是隨時會吐出來一樣。

雖然知道那是假的,但是她對這種驚悚扭曲的八條腿生物的恐懼卻是真的。

“看起來你很怕蜘蛛啊。”察覺到她的害怕,珍妮弗笑得有些陰暗,說出來的話讓人不寒而栗。

她的影子投影在貝爾納黛特身邊的墻壁上,和珍妮弗做著一樣的恐嚇動作。

貝爾納黛特聽到影子輕聲對她開口說話了,於是,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著珍妮弗說到:“你哥哥知道你偷了他的手表和游戲機準備拿去賣嗎?”

珍妮弗的臉色一下子僵住了,緊接著是難以置信和驚慌的憤怒:“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你偷了東西,就在你書包裏的第二層。我覺得你哥哥會很感興趣的,他在哪兒上學?中城高中?”貝爾納黛特在對方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裏繼續說,“十一年級,對嗎?”

“她怎麽會知道這些?”周圍開始有人竊竊私語。

珍妮弗氣急敗壞地沖上來揪住貝爾納黛特的頭發。一陣劇痛從頭皮傳過來,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反手扣住珍妮弗的手。

“你們在幹什麽?!”一名大概四十來歲的女教師怒氣沖沖地從人群外面朝裏擠進來。

珍妮弗迅速將手裏的罪證塞進書包裏,飛快跑開。臨走前,她還不忘惡狠狠地朝貝爾納黛特威脅道:“你給我等著,下賤貨,這事沒完。”

貝爾納黛特知道珍妮弗這句話是真的,畢竟這又不是她第一次遇到這種事,誰都知道“小人報仇,從早到晚”這個道理。

她曾經以為只要被欺負了一直忍著就會過去,後來才發現,不管你反不反抗都是一樣的,區別只是程度輕重。既然都是要被欺淩的,那她為什麽不反抗,好歹還能惡心一下對方。

只不過,珍妮弗的報覆效率顯然是貝爾納黛特遇到過最高的了,因為到了下午三點半放學的時候,貝爾納黛特就怎麽也找不到她放在儲物櫃裏的黑傘了。

她可不覺得珍妮弗會無聊到只偷走她的傘這麽簡單。

貝爾納黛特站在教學樓的遮雨板陰影下,看著其他學生陸陸續續都走出校門登上校車離開,彼得在這時走了出來停在她身邊。

兩個人因為年級不同的緣故,平時並不經常會碰到,除了上下學和吃飯的時候以外,只有學校偶爾搞的跨年級活動上會見到。

“你不走嗎?”他推了推眼鏡問。陽光照亮了他的側臉,深棕色的瞳孔被光線雕刻得剔透,微微發亮。

“我的傘被人偷了。”貝爾納黛特平靜地回答,“我想過一會兒再走。”

至少要等到這人潮過去,遍地人影散開再走。

紐約什麽時候下雨啊。

“突然找不到了?”

“嗯。”

彼得抿了抿嘴唇,有點困惑地認定貝爾納黛特是真的很討厭陽光,這點從她一直顯得有些蒼白的臉色就能看出來,那是長時間缺乏陽光照耀的結果。

他想了想,問:“是珍妮弗?”從下午聽說的鬧劇來看,只有她了。

“我想也是。”

校車裝滿學生以後就開始徐徐發動了,迎著絢爛的日光開出去,有人趴在窗戶上唱著很老的電視劇歌曲。彼得記得那是《陸軍野戰醫院》的片頭曲,《自殺並不痛苦》。本傑明很喜歡看這個電視劇。

“你怎麽也不坐校車了?”貝爾納黛特忽然問,她記得之前彼得都是坐校車上下學的,畢竟家裏離學校確實不近。

彼得聳聳肩:“我上去也是一路站著,都一樣。”

“你後悔嗎?”貝爾納黛特重新註視著他,“如果你當初沒有幫助那個被迪克他們欺負的人,現在被針對的就不是你了。”

彼得撓了撓頭,過於年幼的聲線還有些濃郁的奶氣,遇到長一點的單詞說起來還稍微有點糊:“我想,只要他們樂意。不管我有沒有幫那個人,我都會被針對的吧。”

貝爾納黛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聽到彼得問:“那你呢?”

她眨眨眼,“一樣。”

校車一輛接一輛地離開了,現在除了偶爾經過的保安以外,大道瞬間變得空曠起來。貝爾納黛特走出陰影的庇護,站在陽光裏朝彼得說:“我們走吧。”

彼得楞了一下:“你的傘?你不是……”

“我並不害怕陽光。”貝爾納黛特簡潔地解釋,冰綠色的眼睛裏和她的聲音一樣,沒有波動。彼得困惑地看了看她,最終走下樓梯:“那走吧。”

兩個孩子就這麽一起走在路上,貝爾納黛特和彼得保持著一段合適的距離,盡最大可能不要碰到他的影子。路過一個冷飲店的時候,他們還一起各自買了一支雪糕。

彼得發現貝爾納黛特對於所有檸檬味的東西都有著驚人的熱情,連雪糕都不例外。

到了分路的時候,貝爾納黛特朝彼得告了別:“明天見。”

“明天見。”

等到兩個人都已經各自走遠後,彼得忽然才意識到,這好像是自己上學以來第一次有人跟他說明天見。

他咬著嘴裏有些化掉的巧克力雪糕,瞇起眼睛看著頭頂金黃燦爛的紐約市天空,開始覺得,也許明天依然要上學也沒有那麽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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